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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荣禄与晚清政局》
马忠文著
从年甲午战争爆发,到年立宪呼声高涨,近代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关键的转折时期。十年间内忧外患频仍,导致清廷朝局波动,政潮迭起,这个时期深受慈禧宠信的满洲权贵荣禄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。本书通过研究和剖析这个时期荣禄的复杂表现,对了解清末政治的变迁和走向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。
荣禄出身满洲世家,以难荫起家,通过结纳醇亲王奕譞、军机大臣李鸿藻等人,参与管理神机营,充任内务府大臣,取得两宫太后信任,在光绪初年权倾一时;后虽一度遭受挫折,但从甲午战争期间自西安重返京城后,荣禄审时度势,周旋于各派政治力量中间,协调满汉矛盾、调解中央与地方纷争,协助 统治者慈禧度过重重艰难,竭力维护风雨飘摇中的清朝政权;在甲午战争、戊戌政变、己亥建储、义和团运动、庚子新政等历史事件中都曾发挥了重要影响。身为满洲贵族,出于“忠诚”,荣禄事事以慈禧的意志为转移, 数年政以贿成,无所作为,为时论所讥评,也有其悲剧性的一面。
以下文字摘自该书。
荣禄在戊戌政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?
光绪帝在同军机大臣严重对立的情况下,雷厉风行,推动新政,引发朝局动荡。当时谣言盛行,人心惶惶。罢礼部六堂官、超擢军机四卿,已经牵涉权力结构的变动,引起很多权贵的担忧。随着形势的变化,皇帝“生病”、太后训政的一幕历史终于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。其中,荣禄与庆王奕劻是最关键的幕后策划者。
有不少私家记述称,戊戌四月慈禧放手让光绪进行变法,正是欲擒故纵之计,希望看到光绪帝的败笔,再找机会卷土重来,重新执掌权力。荣禄也被说成是慈禧此举的同谋。苏继祖曾记述说:“荣相春间曾语人曰:‘近日皇上大为任性胡闹,我不能与之共事,极思出京……此等话像话乎?何足以治天下也,配作皇上乎?’”“六月诸守旧大臣以皇上变法,焦愁不已,多有问之荣相者。荣相笑曰:‘俟其闹至剪辫子时,必有办法,此时何急哉?’”这些政变后出现的说法不尽可信,荣禄藐视皇帝的话尤不可信。尽管从戊戌春间慈禧、荣禄等对皇帝的做法就有异词,但是,仍是采取观望态度,还不能说是设下圈套、请君入瓮。六月,张之洞之子张权在家书中称:“刘博丈(刘恩溥)言,今上变法甚急,慈圣颇不以为然。每日谕旨,慈圣俱不看,但云:随他闹去。”刘博丈,即刘恩溥。在慈禧眼中,皇帝如同她手中的风筝,飞得再远,也可控制,并没有很大担忧。直到出现光绪帝一诏罢黜六堂官这样的大动作,以及突然裁撤京内衙署造成大恐慌,慈禧才意识到,一旦皇帝“乾纲独断”,她精心挑选用以辅政的军机大臣根本劝阻不住。因此,采取断然措施制止皇帝作为便成为当务之急。
荣禄、庆王等在七月下旬秘密策划慈禧训政,中止光绪帝推行新政,很大程度上也有一定的舆论基础。百日维新期间的很多变法措施缺乏制度上的衔接,引起不少京官的反对和批评。翁氏开缺后,其门人叶昌炽就在日记中称:“阅邸钞,虞山师奉旨放归。朝局岌岌不可终日,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,今其时矣。……柬蔚若,得复云:‘近日号令,但恨两耳不聋,鄙人亦求瑱甚切。’”“虞山”,指翁同龢,“蔚若”乃吴郁生之字,叶、吴均是江苏人,且为翁氏门生。从两人信函往来中透露的信息分析,叶、吴对四月二十三日开始颁布的新政“号令”并不赞同,至少他们是站在新政对立面的。开缺在籍的鹿传霖也对新政不满,称:“翁去王代(文韶),仍无起色。近日竟言西学,仍空谈不求实际,时局日坏,不堪设想。”又称“康有为以一主事准其专折奏事,遂大肆狂谈,请宫中设十二局,改藩臬为理财、慎刑二司,裁道府,升州县为四品,准专奏等语,交议,竟不敢驳,乃以或交六部九卿会议,或请特旨允行双请因此留中未定行止”。他对光绪帝如此优容康有为感到不解。大约同时,李鸿章在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也说:“学堂之事,上意甚为注重,闻每日与枢廷讨论者多学堂、工商等事,惜瘦驽庸懦辈不足赞襄,致康有为辈窃东西洋皮毛,言听计从。近来诏书皆康党条陈,借以敷衍耳目,究之无一事能实做者。”李鸿章认为,枢臣皆“因循衰惫”,才力“不足襄赞”,光绪帝身边没有可依赖的大臣,只好听信于康、梁“辈窃东西洋皮毛”,致使“无一事能实做者”。如果不考虑乙未后李鸿章受到冷遇的失意心态,他对事态的分析和对当权者的批评还是比较客观的。
七月十四日,光绪帝接受太仆寺卿岑春煊的建议,颁布谕旨,宣布将詹事府、通政司、光禄寺、鸿胪寺、太仆寺、大理寺等衙门裁撤;同时裁去广东、湖北、云南三省巡抚,巡抚事归同城之总督兼管,河东河道总督裁并河南巡抚兼管;此外,还涉及地方冗吏的裁减问题。这就触及大批旧官员的切身利益。裁撤京师衙门在京城士人中反响尤大,直接关涉京官的生计。陈夔龙后来分析说:“戊戌变政,首在裁官。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,不下十余处,连带关系,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。朝野震骇,颇有民不聊生之戚。”见到裁撤冗署的上谕后,叶昌炽的友人“劝不必以一官为恋,别为生计”,叶氏在日记中慨然写道:“然寸铁不持,安能白战?家无长物,惟破书烂帖耳。”裁撤衙署导致数千人的生计突然没有着落,特别是没有考虑到平日这些在闲曹冷署苦熬的官员下一步的出路,引发的怨气和抵触是超乎想象的,这种负面效应使许多最初支持新政的官员也产生了动摇。正如时人所言,裁撤衙署后,“京师惶恐,正符将欲裁九卿六部之谣”。孔祥吉认为,“整个看来,百日维新中关于官制改革的实施是不成功的。前期康有为强调新旧对立,忽视了以高秩优耆旧;后期康有为虽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,但光绪帝又感情用事,以致激化了新旧矛盾,加快了政变的到来”。这个判断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。
总之,戊戌年七月以后,光绪帝在推行新政过程中的一些过激措施,不仅在士林中引起惊恐,更引起许多廷臣的抵触和恐惧。因此,在罢黜礼部六堂官事件发生后,利益受到侵害和威胁的官员很快集结起来。维护自身利益的隐衷与纠正新政偏颇的现实感,使这股势力开始活跃起来。这些被目为“守旧”的官员,打着维护祖宗之法的旗号,支持太后“训政”以中止新政。在这个过程中,深受慈禧倚重的荣禄被推到了前台,而在京随时可以见到慈禧的庆王暗中布置,“最关筋节”,这是邓之诚根据政变后蔡金台致李盛铎信得出的判断。善于观测风向的御史杨崇伊则再次发挥了作用。
杨崇伊在甲午战后慈禧整肃清议的活动中,几次冲锋陷阵,曾参劾强学会和文廷式,非常能迎合慈禧的心理。有资料称,训政原本就是慈禧本人的意思,只是授意杨在外操作而已。政变后有人致函盛宣怀称:“闻杨崇伊纠众奏请太后亲政,以疏示李鸿章。李不肯签名。杨遂赴津,谋于荣禄。”“另闻训政系杨崇伊密奉懿旨告各大臣奏请,初三日赴津见荣面启云”。初十日寅刻到,据说,杨崇伊曾“两至徐桐寓所相告”,不料徐桐“引疾高卧”,置之不理。叶昌炽则听说杨“先商 、廖两枢臣,皆不敢发。复赴津,与荣中堂定策”。上述情况细节有些差异。九月二十三日,蔡金台致李盛铎函中所记似稍详:……而杨莘伯乃手训政疏叩庆邸,俱赴湖呈递。是慈意以为此等大政,必有联章,乃成规模,且须大臣言之。莘伯乃告其师王仁和。仁和以书戒之,有“无牵帅老夫”语。莘伯以已成骑虎,不能甘休。且警信日至,谓断发改衣冠,即在指日……不得已独冲入告。发时尚知会张次山等凡九人,而无一应者,遂独上之。信中“再芸”为华辉,“仁和”指王文韶,张次山即张仲炘,“云中”可能是庞鸿书,华、张、庞均为台谏官员。可见,杨崇伊为训政事找过李鸿章、徐桐、王文韶、廖寿恒寻求帮助,不果;而且,拟联络张仲炘(次山)等9人联衔入告,也未成。遂与庆王联系,并往天津与荣禄定计,扮演了沟通京津、传递消息的信使。如前文所言,早在六月,杨就与荣禄联系,希望奏调其到北洋当差,因为违例,被荣禄婉拒。但二人始终保持着联络。
从种种迹象看,太后训政是庆王与在津的荣禄密谋后促成的。当时与慈禧关系密切、地位之崇隆的王公权贵,非此二人莫属。况且,推动太后训政也是唯一能制止皇帝“冒进”的途径和办法了。
除了杨崇伊,一些满洲权贵也纷纷前往天津与荣禄商议局势。由于直接材料的缺乏,准确揭示这些人的活动内幕仍有困难。据载,七月二十二日,天津有人见自京乘火车来督署者数人,势甚耀赫,仆从雄丽,有言内中即有怀公塔布、立公山也。盖自荣相莅任以来,亲友往还不绝于道,人亦不复措意。另,“京中有言立豫甫曾于七月奉太后密谕,潜赴天津,与荣相有要商也”。七月三十日,早车有荣相密派候补道张翼进京谒庆邸,呈密信并禀要事。据有见此信者言,有四五十页八行书之多。这些说法很符合情理。梁启超政变后也称,礼部六堂官被罢黜后,“怀塔布、立山等,率内务府人员数十人环跪于西后前,痛哭而诉皇上之无道,又相率往天津就谋于荣禄,而废立之议即定于此时矣”。怀、立带着慈禧的旨意前往天津与荣禄商议是可能的,但是绝无“谋废立”之事,即使训政也与“废立”有别。经过京津两处的商议,确定由杨崇伊上折请慈禧训政。这个折子在八月初三日递上。该折云:掌广西道监察御史杨崇伊跪奏,为大同学会蛊感士心,紊乱朝局、引用东人,深恐贻祸宗社,吁恳皇太后即日训政,以遏乱萌,恭折仰祈慈鉴事。臣维皇上入承大统,兢兢业业二十余年,自东瀛发难,革员文廷式等昌言用兵,遂致割地偿款。兵祸甫息,文廷式假托忠愤,与工部主事康有为等,号召浮薄,创立南北强学会,幸先后奉旨封禁革逐,未见其害。乃文廷式不思悔过,又创大同学会,外奉广东叛民孙文为主、内奉康有为为主,得黄遵宪、陈三立标榜之力,先在湖南省城开讲,抚臣陈宝箴倾信崇奉,专以讪谤朝廷为事,湘民莫不痛恨。
今春会试,公车骈集,康有为偕其弟康广仁及梁启超来京讲学,将以煽动天下之士心。幸士子读书明理,会讲一二次即烛其奸诈,京官亦深知其妄。偶有贪鄙者依附之,而吐骂者十居八九。不知何缘引入内廷,两月以来变更成法,斥逐老成,借口言路之开,以位置党羽。风闻东洋故相伊藤博文即日到京,将专政柄。臣虽得自传闻,然近来传闻之言,其应如响,依[伊]藤果用,则祖宗所传之天下,不啻拱手让人。臣身受国恩、不忍缄默,再四思维,惟有仰恳皇太后,追溯祖宗缔造之艰,俯念臣庶呼吁之切,即日训政,召见大臣,周谘博访,密拿大同会中人,分别严办,以正人心。庶皇上仰承懿训,天下可以转危为安。臣愚昧之见,缮折密陈,伏乞皇太后圣鉴。谨奏。此奏折前半部分将文廷式甲午倡言主战“遂致割地偿款”、与康有为“号召浮薄,创立南北强学会”、创办大同学会之事一一缕述,重点在责难文廷式;后半部分指责康有为今春以来开保国会、“进入内廷”、“变更成法,斥逐老成,借口言路之开,以位置党羽”,并风传日本故相伊藤博文“将专政柄”,故请求太后即日训政,召见大臣,“庶皇上仰承懿训,天下可以转危为安”。虽然没有明言,但主张太后通过训政中止新政的主张是很明确的。
有论者认为慈禧是接到杨的上疏才决定训政的,这是表面的看法。杨崇伊先后往天津与荣禄密谋,慈禧、庆王都是知情的,采取“训政”的办法,也是她认可的。杨的上疏,形式意义远远大于内容本身。与其说它是慈禧训政的导火线,不如说它是决定实施训政的信号。
茅海建教授利用档案材料,精确地考证出慈禧做出离开颐和园回宫的决定是在八月初三日戌时(晚上八点半至九点之间)。可以进一步推断,这是她收到杨氏奏折后做出的决定。此前,慈禧已知八月初五日光绪帝将在西苑接见伊藤博文,在一诏罢黜礼部六堂官事件发生后,她对皇帝是否会再一次做出越格的事情——聘请伊藤为顾问官,实在没有充分的把握,只有亲自回宫坐镇,才能放心。可以肯定,慈禧不仅决定初四日回宫,并且认为宣布训政的时机已经成熟。初五日伊藤觐见光绪帝的外事活动一经结束,便处在太后的监视之下,初六日慈禧宣布训政,并下密令逮捕康有为、康广仁兄弟。荣禄虽然在天津,但对这些密谋既是知情者,也是参与者,这是无可怀疑的。
康、梁的“围园”密谋与袁世凯“告密”
由荣禄、杨崇伊等人在秘密状态下策划的训政原本是平和的,除了捉拿康氏兄弟稍见紧张外,宣布训政似乎不会出现多少波澜。但事情最终却朝着血腥恐怖的方向发展,这有一定的偶然性。它与光绪帝给杨锐下达密诏,及康有为利用密诏铤而走险,劝说袁世凯“围园”密谋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有关。
有清一代皇帝给大臣下达密旨并非没有,但是,像光绪帝这样给一位并不相知的小臣下达密旨、一吐衷曲之事,似乎绝无仅有。这道密诏是引发政局突变的导火索,事情的起因仍可归结为光绪帝与廷臣关系的恶化。
光绪帝破格任用康有为、重视其上书,以及严惩文悌,都使康声名大振。但是,康对自己的处境和所获得的权位并不满意。正如梁启超对夏曾佑所言:“数日之内,世界屡变,或喜或愕,如读相宗书也。南海(康)召见,面询极殷拳。而西王母主持于上,它事不能有望也。总署行走可笑之至,决意即行矣。”因为没能得到期许的权力和地位,康有为一度想离开京城,但这只是一时负气。其实,直到七月奉旨派往上海管理《时务报》,他始终不愿离京,一直致力于设立议政局。七月底,康、梁策划按照康乾时的祖制开懋勤殿,“选集通国英才数十人,并延聘东西各国政治专家,共议制度”。其实,这是遭到枢臣否定的制度局的翻版,皇帝对此很是看重。严复也得到消息说,“将开懋勤殿,选才行兼著者十人入殿行走,专预新政”。选英才正是为了摈弃那些“守旧”的廷臣。很显然,在罢黜礼部六堂官、超擢王照、任用军机四卿后,皇帝仍然不满足,坚持要用新党。为此,康有为代宋伯鲁、徐致靖、王照等拟折,策划推荐懋勤殿入值人选,于二十八、二十九两天递上。不料,二十九日光绪帝抵达颐和园后,却遭到太后的严厉痛斥。次日,光绪帝召见了杨锐,并赐给他一道朱笔谕旨。这就是后来所说的“密诏”: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,不愿将法尽变,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,而用通达英勇之人,令其议政,以为恐失人心。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,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,但圣意坚定,终恐无济于事。即如十九日之朱谕,皇太后已以为过重,故不得不徐图之,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。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,皆由此辈所误,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,将旧法尽变,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,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。果使如此,则朕位且不能保,何况其他?今朕问汝,可有何良策,俾旧法可以全变,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,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,令其议政,使中国转危为安,化弱为强,而又不致有拂圣意。尔其与林旭、刘光第、谭嗣同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,密缮封奏,由军机大臣代递,候朕熟思,再行办理。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。特谕。这道谕旨清楚表明,开懋勤殿已经绝无可能,这位28岁的年轻皇帝已经陷入孤独无助的境地:“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,将旧法尽变,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,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。果使如此,则朕位且不能保,何况其他?”皇帝已经认识到,因为太后反对,暂时不可能将“此辈昏庸之人”罢黜殆尽。他希望杨锐等新党理解他的苦衷,同时令他们另筹办法,“俾旧法可以全变,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,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,令其议政,使中国转危为安,化弱为强,而又不致有拂圣意”。其实,这种想法是幼稚的,当时已经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。值得注意的是,光绪帝心目中的新党人士在这里体现出来了,即军机四卿及“诸同志”。“诸同志”应该是皇帝从新政活动中感觉出来的那些新党人物,除了康、梁,应该还有杨深秀、宋伯鲁、张元济、徐致靖、王照等,甚至刚刚被徐致靖保举到京的袁世凯,也是他心目中的“同志”。但是,光绪帝对新党人物之间的真实关系十分隔膜。四卿中杨锐在张之洞影响下极力排斥康,对与康亲近的谭、林也怀有戒心。王照也只是被超擢为京堂后才与康接近起来,二人政见常有分歧。显然,光绪帝是将新党视为一个密切团结的整体来看待的,这是他发出密诏的认知前提。这道密诏反映了当时慈禧对新政的态度以及皇帝不欲“拂圣意”的真实心态,看不出皇帝对太后有任何叛逆之心;可是,事后却被康有为篡改利用,引起朝局发生惊天逆转,这是缺乏政治经验的年轻皇帝根本无法预料的。
一般认为,就在荣禄、庆王等人密谋策划慈禧训政的同时,康党于六七月间也开始了联络袁世凯、发动军事政变的活动。有学者认为,百日维新伊始,康有为就已认为必须掌握兵权,调集军队,发动一场“尊君权”、“去太后”的军事政变。这种说法十分流行,但与事实不符。研究该问题,不能完全听信康、梁及王照后来的解释。
据陈夔龙在《梦蕉亭杂记》中所说,戊戌七月徐致靖疏荐袁世凯并非康有为的提议,而是袁看到戊戌四月后徐氏深得皇帝信任,便想通过徐的保荐得到新的升迁。陈夔龙称:“维时新政流行,党人用事,朝廷破格用人,一经廷臣保荐,即邀特简。袁热中赋性,岂能郁郁久居。倩其至友某太史入京,转托某学士密保,冀可升一阶,不意竟超擢以侍郎候补,举朝惊骇。某学士以承筐菲薄,至索巨款补酬,辇毂之下,传为笑话。”为此,袁通过徐世昌与徐氏之侄徐仁录联络。六月上旬,徐仁录曾往天津和小站商讨保荐袁世凯之事。据张荫桓政变后回忆,徐致靖戊戌四月保荐康有为、梁启超的奏折,康氏曾酬之“四千金”。徐世昌日记对此有零星的记载。徐世昌日记记载了戊戌六月徐仁录往小站见袁世凯的情况。据记载,六月初八日徐世昌至天津,初九日与徐仁录晤面“聚谈半日”。六月十二日回到小站,“到慰廷寓久谈。徐艺郛(仁录)同来,留宿营中”。此后徐又连续与仁录“畅谈”,六月十五日晨起,“艺郛冒雨行”,在小站逗留了四天。陈夔龙是荣禄的心腹,他的这番解释应该可靠。由于这个时期康有为常为徐代拟条陈,荐袁之疏也由康代拟,由此康、袁产生联系。七月二十六日,徐致靖上疏称:“袁世凯昔使高丽,近统兵旅,谋勇智略,久著于时。然而官止臬司,受成督府,位卑则权轻,呼应不灵,兵力不增,皆为此故。”因此建议光绪帝“特予召对,加以恩意,并予破格之擢,俾增新练之兵,或畀以疆寄,或改授京堂,使之独当一面,永镇畿疆”。许多学者认为,康有为在奏折中以御外侮为掩饰,实际目的是要让袁“独当一面”,脱离荣禄的控制,独立听从皇帝调遣,以备紧急之用。康本人在政变后也毫不隐讳此意。但是,可以肯定,皇帝对康的这层“深意”并无深刻体会。
没有资料说明荣禄对于袁世凯与徐致靖的接触是否知情。但是,他对袁完全信任是毫无异议的。还有个一直被忽视的问题,那就是徐致靖保袁的同时,恰好适逢荣禄为新建陆军创办武备学堂两年卓有成效,奏请照天津武备学堂成案对段祺瑞等十六员给予奖叙。荣禄与徐致靖几乎同时保举新建陆军的将帅,或为巧合?查荣禄奏折抵京的当天,光绪帝发出上谕:“电寄荣禄,著传知袁世凯即行来京陛见。”同日,袁奉到来京电旨,并于“是日下午谒见中堂(荣禄)”。可见,袁世凯的入京觐见并未让荣禄感到异样。甚至可以这样说,徐的保荐同样支持了荣禄对新建陆军的褒奖。八月初一日,光绪帝召见袁世凯后,发布上谕:“现在练兵紧要,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办事勤奋,校练认真,著开缺以侍郎候补,责成专办练兵事务,所有应办事宜著随时具奏。当此时局艰难,修明武备实为第一要务,袁世凯惟当勉益加勉,切实讲求训练,俾成劲旅,用副朝廷整顿戎行之至意。”显然,光绪帝完全采纳了徐的建议。无论康有为怎样说明自己草拟的奏疏中隐含深意,实际上皇帝完全是把袁作为一个明西学的“英勇通达之人”来看待的,与杨锐、刘光第、林旭、谭嗣同、王照乃至康有为本人一样,袁是被作为新政人才而“超擢”的。因为皇帝从未对慈禧有过背叛之心,说他想借袁来控制军权也是值得怀疑的。
同样,康有为当初代徐拟折保举袁,应该是为了联络同道、广结人才;袁对于康、徐合作举荐自己的内幕也完全知情,甚至有信函致康表达谢意。但是,如果说从一开始康氏便有依靠袁世凯军队的图谋,应非实情。迟至七月,康有为还在鼓动王照上折,开懋勤殿,努力为梁启超、康广仁谋取位置,似乎还没有对形势做出严重的估计。让康临时想到利用袁兵围颐和园,应在八月初三见到皇帝“朕位且不可保”的密诏之后。
八月初二日,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枢臣后,召见了新章京林旭。这一天,发布明发上谕,命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接办官报,“毋得迁延观望”。这是皇帝在新政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,上谕中特别声明“召见一次”,为的是打消京城中所谓康随意出入宫禁的流言,很大程度上是给外界看的。在召见林旭时,光绪帝吃惊地知道,林旭并未见到七月三十日由杨锐传出去的密诏。于是,散值后的林旭匆匆找到了杨锐,并从杨锐那里抄录了这道谕旨。
所以,康有为见到这道密诏抄件,已在八月初三日早晨。这次林旭是按照皇帝要求,将四卿及“诸同志”召集一起讨论办法,康、梁、谭、林及王照均在场,杨锐、刘光第并未参加,定稿很晚的康年谱称徐世昌也在场,并看到皇帝密诏,此说似不可信。这次商议的结果就是初三日由谭嗣同深夜访袁。可见,利用密诏,假借皇帝名义,劝袁世凯“围园捕后”,是康党在紧急情况下铤而走险的临时决策。
不过,两宫嫌隙虽日深,但慈禧对全局有足够的控制能力,这一点朝野皆知。因此,从谭嗣同夜访袁世凯的那一刻起,袁就没有将赌注押在皇帝身上。让他为难的倒是如何把自己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,这是他回津后与荣禄反复商讨的棘手问题。
学界已经确认,八月初六日以训政为标志的政变并非袁告密引起。袁在京城并未透露“围园”密谋的半点消息。原因很简单,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否介入,或者介入到多深的程度。八月初四,他可能对此事进行了打探,但没能做出确切的判断,于是,采取保持沉默、静观其变的态度,并于第二天回津。这是当时最为稳妥的做法。袁世凯将康党“围园”密谋和盘端出应该是在回到天津以后。
初四日傍晚,慈禧突然回宫,使康党进退失据。恐惧中的康有为做出了迅速出京的决定。八月初五日,康乘早班火车前往天津;而袁世凯也在请训后,与荣禄的亲信达斌一起在马家堡乘坐十一点四十分的火车离京,下午三点到达天津。据称,“圣安棚茶座在火车站,同城文武各官咸往迎迓”。《直报》也报道说:“袁慰亭钦宪以练新建陆军,上结主知,下孚众志;实事求是,成效昭彰。日昨奉旨开缺以侍郎候补,谢恩后于初五日请训出都,四点钟抵埠。圣安棚在火车站。同城文武俱往迎接,钦宪已饬令全队于十六日来津驻扎。只候皇上躬奉皇太后阅视秋操云。”王刚最早使用了这条材料。仪式结束后,袁世凯留住天津城中,晚上拜见了荣禄。
这天晚上荣、袁见面情况,只见于袁世凯《戊戌纪略》的叙述。据袁称,他向荣禄透露:“皇上圣孝,实无他意。但有群小结党煽惑,谋危宗社。罪实在下。必须保全皇上,以安天下。语未竟,叶祖珪入坐,未几佑文亦来。久候至将二鼓,不得间。只好先退晚餐,约以明早再造详谈。”按照他的说法,这天晚上因为叶祖珪、达斌(佑文)的来访,他与荣的密谈被打断,因此,没有将谭嗣同夜访之事告诉荣禄。这并不符合情理,台湾学者黄彰健曾指出:“袁于初五既已开始叙述‘群小结党煽惑,谋危宗社’,则荣禄一定愿知道其详细情形;即令有宾客来,也可邀袁至密室或内签押房谈话。因此袁世凯《戊戌日记》说,他于初六才告密,那是不足信的。”王刚也推断,袁应该在这天深夜向荣禄透露了康党的“围园”密谋,而袁的亲信达斌也在场;同时,荣禄将京津两地策划训政之事也告诉了袁世凯。这个判断应该符合实际。因为慈禧已经回宫,没有任何危险,而训政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逮捕康有为,已经在运作过程中。果然,第二天一早,慈禧以皇帝名义发布上谕,以身体欠佳为由,请太后训政。同时,下密旨捉拿康有为。一切都是按照既定计划实行的。
据袁世凯记述,初六日一早,他还没来得及赴督院见荣禄,荣禄已先来拜访,于是袁又将康党“详细情形备述”,再三强调“此事与皇上毫无无涉”。说到“诛禄”问题,荣禄“大惊失色”,两人“筹商良久”。又约袁“回署”,“复约佑文熟商”。毕竟,此事牵涉到皇帝,虚实不知,一时难以决断。可以肯定,袁、荣此刻对抓捕康有为没有丝毫犹豫,只是对怎样才能把皇帝从中解脱出来,大费脑筋。晚上,荣禄“折简来招,杨莘伯在座,出示训政之电,业已自内先发矣”。杨崇伊从京城返回是来禀报消息的。此时,杨可能也得知了“围园”内情。袁记,荣抚茶杯笑曰:“此非毒药,你可饮之。”袁应道:“惟耿耿于心寝食难忘者,恐累及上位耳。”荣禄的话是玩笑话,是可信的。袁世凯已经担心自己会落上“卖主”之嫌。这时,荣、袁已知康有为漏网的消息,可能也是杨带来的。八月初七日,军机处致电荣禄在天津查拿康有为,荣派人在紫竹林、塘沽搜捕,但无成效。原来,康有为已先于初六日晚乘“重庆号”轮船赴沪。
八月初十日,荣禄奉到电旨,“著即刻来京,有面询事件”,直隶总督及北洋大臣事务着袁世凯暂行护理。荣禄在关键时刻入京,对维持朝局十分重要。从初六日开始搜捕康党,袁世凯始终都在荣禄身边襄助,从未被怀疑过,袁以按察使接护理直督自然不难理解。
二调和两宫缓和局势
荣禄初十日奉到电旨,十一日乘火车回京。先是,慈禧于初七日已经得知康、梁的“围园”密谋。于是从初八日清晨开始,慈禧命步军统领崇礼秘密逮捕“新党”人物,张荫桓、徐致靖、杨锐、刘光第、谭嗣同、林旭、杨深秀相继被捕,宋伯鲁、王照逃离京城,气氛极为紧张。向杨锐下达密诏的光绪帝也遭到慈禧的严厉训斥,几天里慈禧的情绪和心情可想而知。荣禄十一日回到京城,十二日被召见。次日被任命为军机大臣,同一天,清廷就做出将杨锐等六君子“不审而诛”的决定。
八月十三日杨锐、谭嗣同等六人被杀发生得非常突然。十一日,给事中高燮曾等七人联衔上奏请从速处置。十二日御史黄桂鋆又上折请杀张荫桓等,朝廷并未回应。直到十三日午前,尚无半点消息。到了这天中午,情况骤起变化,下午四点,杨、刘、谭、林“四卿”和杨深秀、康广仁即被斩决。张之洞得到的情报说,因为“内旨迫切,于午刻迳由刚相奉密旨立办,措手不及”。军机大臣廖寿恒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:“慈座(慈禧)忽命改康、刘、林、杨、谭、杨六人处斩。余初未之闻,及望领班缮旨,大骇。以语夔老(王文韶),错愕不胜,商之于刚、裕,皆谓无能挽回。”照此看来,王文韶和廖寿恒事先都不知情。陈夔龙回忆,十三日早晨因有“某京堂”封奏,请毋庸审讯,“即由刚相传谕刑部,将六人一体绑赴市曹正法”。事后他才明晰内情:“缘外间讹言孔多,有谓各公使出而干涉,并谓一经审问,恐诸人有意牵连,至不能为尊者讳。是以办理如此之速。”所谓“某京堂”,实乃国子监司业贻谷。他在十三日早晨上折,请求迅速定案,以防外人干涉。因为此前英、日公使已对张荫桓一案有过干预,难免不会再有外人干涉之事;更关键的问题是,一旦审讯过程中牵涉到皇帝,“不能为尊者讳”,届时后果不堪设想,慈禧本人也深知此节,唯一果断的办法就是“不审而诛”,杀人灭口。陈夔龙对此极为肯定,有“过后思之,宁非至幸”之慨叹。
在六君子被杀这件事情上,刚毅奋勇任事,后来招致清议的咒骂。一直积极营救杨锐的张之洞就曾追问乔树楠“东海(徐桐)何以不论救,何以木讷(刚毅)一人主持?”其实,主持此事的应该还有刚刚入枢的荣禄。荣禄入京伊始,便以调和两宫为责任,审四卿犹如“审”皇帝,万不可做。荣禄的门人贻谷在十三日清晨上封奏,请速定案,并非偶然,当系荣禄授意。不审而杀六君子,是荣禄入枢后与慈禧共同商议采取的断然措施。从种种迹象看,初九日,向康有为传递密诏的林旭已经被礼王传去问话。康篡改皇帝的手谕,用来胁迫袁世凯“兵围”颐和园的事实已经得到了澄清。所以,对于“四卿”也不是一点没有“审”,而是深怕牵连皇帝。荣禄等人并非不知那份密诏或抄件的重要性,只是不能再去追查下落。
当然,不管荣禄有怎样周妥的考虑,都无法制止谣言的传播。“六君子”被杀后,废立的传闻很盛,京城内外人心惶惶,外国人也显得极为关心。据赵凤昌后来回忆道,上海传言皇帝将被废黜,各国驻上海领事纷纷访问盛宣怀打探消息,盛以谣传不可信答之。赵建议此事应速电荣禄一探究竟,以免贻误大局。“次日得荣复电,决无大举”。一些大臣将缓和两宫关系的希望都寄托在荣禄身上。八月二十一日,两江总督刘坤一致电荣禄称:“自我皇太后训政,于变法各事,应办者仍办,停者即停,措置合宜,天下欣然望治。我皇上恭己以听,仰见两宫慈孝相孚,始终无间。我公与礼邸、庆邸从中调护,永保安全,外议纷纭,无可借口,是皆社稷之福,始得有此转机。”八月初六日训政,此信不会写于七月,从电报中的情形分析,应是八月二十一日的。在与荣禄有过沟通后,二十八日,刘坤一电奏清廷:“国家不幸,遭此大变。经权之说须慎,中外之口宜防。现在谣诼纷腾,人情危惧,强邻环视,难免借起兵端。伏愿我皇太后、我皇上慈孝相孚,尊亲共戴,护持宗室,维系民心……坤一受恩深重,图报无由,当此事机危迫之际,不敢顾忌讳而甘缄默。”虽然言辞闪烁,但反对废帝的意思十分明显,可能事先得到了荣禄的支持。九月二十日,刘坤一在写给工科给事中冯锡仁(字莘垞)的信中也说:“现在两宫慈孝相孚,诚为宗社苍生之福,而其枢纽全在荣相,内则设法调停,外则勉力撑持。宁国即以保家。此公解人,当见及矣。”并称:“敝处前此电奏,不好措辞,止合浑含劝谏,希冀动听。”冯锡仁也是湘人,是刘坤一安插在京城中的耳目。刘坤一对荣禄在调和两宫问题上发挥“枢纽”作用十分肯定。
当时的外国人也称:“据我们所听到的,荣禄是在使用他权力以内的一切力量来缓和太后对维新党的震怒”。洋人报纸在评论当时的中国形势时说:“中国人方面,一般都相信自从荣禄到北京之后,太后的行动是和缓一点了……事实上,不乏人这样相信,就是荣禄的真正意向是使光绪复辟,然后协助他把太后安置在一个适宜于她的地位上,如此他便可以获得全国青年与开明人士的赞仰,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忠君的人物。”是否想让皇帝复辟,只是外人的想象,荣禄也不可能不顾及慈禧的态度,但是保护皇帝、维护皇帝的现有地位还是他努力要做到的。荣禄的同盟者鹿传霖则对局势表示担忧。九月十七日,他在家书中写道:“荣相入枢,又统北洋各军,大臣无有才识者为之赞襄,亦大不易办到好处,况内忧方大,母子乖睽,一归俄保护,一归英保护,暗中意见参差,此等情况岂能持久?真不知成何局面孔。”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,也恰恰说明荣禄的艰难之处。如何选调合适人员,重振朝纲,面临很多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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